川贝炒黄连

染尽同源,生灭和合

【楼诚】【伪科幻】圆圈/Samsāra

我的女友是机器人AU&众神自己AU&球形闪电AU&前目的地AU&三体AU

 

 

 

距今为止,我失业了整整三个月,几乎花光了积蓄,适逢深秋,我被衣着与身材一同臃肿的房东太太赶了出来。那一刻我浑身怒火,不觉衣着单薄,秋风呼啸如若为我打气。我吼着嗓子丢出几句国骂,被房东太太扔出来的一只破烂棉拖鞋砸到了胸部,保存稍差的巴宝莉风衣上倏然出现了一滩颜色不明的果酱。

时隔我与马修分居半年,一切事情都在告诫我如今时运不济,因此我更是认定了房东太太恶毒的心,憋了好一会才喊:“有本事再扔一只啊。”

房东太太倒是没了声响。我的手机难得地响了。我翻来覆去地在包里搜寻它。一阵冷风刮着我的头皮,我只好打了一个略长的冷颤,看起来像突发的抽搐。

“喂,妈?”

“明懿,你太奶奶去了,要是得空,就回来看看吧。”

一个深秋的傍晚被人把头按下了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告诉我妈,我手头上还有一些工作,大概在后天回来。我妈没说别的,慰聊几句也就挂了。我立即买了凌晨的机票,又打电话想要告知马修我要回家一趟,没想到对方已经关机。我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以及浑身叮叮当当一大堆东西,往我和马修的房子前进。

即便是手头紧,我也不惜一切地叫了出租车,并且在那所房子里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本日记。

我从未翻过这本日记。它有一副陈年旧志该有的模样,口吐拒人千里的气味,唯有一些发黑卷起的玻璃胶纸还稍微年轻些,若是没人动,它更像是一块寻常石头。

十多天前,我从巴黎带回这本日记,以完成我最后一次与老太太通电话里的任务。在老一辈人里,我只愿意跟她说两句,她也只愿意跟我聊两句。那个下午的泰晤士河一如既往摆着不好的脸色,我在塔桥附近闲逛,被好几个亚洲脸撞了个正着,入了无数个镜头,裹紧了好几次风衣,才等来这个电话。

老太太曾经数次让我回巴黎那栋私宅去瞧瞧,而我总是回答工作太忙了,抽不出几天时间来。事实上我没有说谎,我来伦敦两年多,在伊斯灵顿区一栋隐蔽的住宅楼里苟延残喘,忙着没有前途的编辑工作,市中心也没有去过几回。巴黎郊外有栋原本是明家的私宅,在几十年前曾被政府征收,后来又被归还,现如今空着,偶尔租给一些人来短住。我妈一度嫌那栋楼不干净,迷信之事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许我去。这一次老太太又让我去巴黎,我想了几秒钟,终于答应了她。她没有如我所料欣慰地笑起来,只是补充了一句:“二楼靠东的阁房有个壁炉,往里头摸,右手边往上数几寸,你撬开那块砖,把那本日记拿出来。”

我活了二十多年,霎时有了一种当主角的错觉。

但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了,至少和眼前的相比——包括我一个人如何拿着小揪子撬出那块砖头,以致几只手指磨出了血——实在不足为道。我一心想着要在飞机上看完这本日记,现在便打算去吃饭。

 

如果我再镇定一点,兴许能回忆起不少的旧事。但此时我只模糊记得年幼的时候,每次从老太太家离开,她都会给我一袋子的大福饼,是大街上常卖的那种,一如这本日记,毫不起眼。她有时候给我一个红包,有时候就是大福饼,或者还有一些廉价却美味的糖果,大抵这些。我被我妈带着说了几句中听的话,她便笑着想抱我起身;后来年纪再大一些,老爷子也去世了,她便没有这种力气了。

提起老爷子,他年轻的时候约莫是个富家少爷,头上还有两位哥哥,那私宅说到底也是老爷子大哥的,后来老爷子的大哥坐了牢,被平反不过五年就精神崩溃而去了,那宅子便到了老爷子的手里。我记忆中老爷子应该是再没有回去,至于他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去住过,也没有人来告诉我。

我在候机室里坐着,散漫的灯光从高大的天花板上射下,也照着我大腿上摆放着的那本日记。晚饭囫囵了几口,想起老太太的音容笑貌,最终还是把那盒饭给剩了大半。哪怕是匆忙赶来希斯罗机场,肚腹空空,却也是食不下咽。

我在万里高空上飞行了二十多个小时,掐头去尾地晕了七八个小时,剩下的时候都在翻那本日记。

我可算是知道家里人提起那位大太爷爷时,一脸讳莫如深的嫌弃到底是何用意。这本日记不厚,除去那七八个小时,剩下的十几个小时竟然都没能让我把它读完。文字不算艰涩,毫无卖弄之意,我只是单纯无法相信,这是与我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人,还是我的大太爷爷。

 

1986年9月10日,教师节。

明楼从逼仄的弄堂里露出身影,脚步时缓时急,眼神一松一紧。北京的模样变了好几个天,也划拉出迥异的影子来。

趁着这天,明楼打算去北大看望一位老教授。那教授曾与他同学一场,多年不见,现如今还在人世的同窗,明楼只知道他了。过去他在风头不紧的时候,也来过北大一两次,穿过未名湖。明诚第一次来的时候,还非得绕到镜春园那头,说是想看看那里杵着的一个老垂花门。明楼记得那门联上书“乐天知命,安土敦仁”。明诚盯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们去看老教授吧。”

明楼提着一袋子苹果,拄着一个破拐杖,眯起眼睛看那八个字。天色很早,光线很新鲜,那几个字似乎跟当年没什么区别,还在明诚的眼神曾经盯着的方向。

明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边偶尔经过几个人,都是年轻人,只有一两个人的眼神略过他。像他这样的老人实在太多了,都一样裹着差不多的老旧衣服,拄着街边四块钱一根的拐杖,偶尔定定地站在某个地方。对于整个庞大国家庞大领土来说,这样的人密密麻麻,像断线珠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他颤颤巍巍地转身,一下子分辨不出方向,脑中暂时丢失了教授住所的具体地址,愣了几分钟,他的影子发生了移动,才抬脚要走。

老教授就住在学校里头,一个略微偏僻的教师住宿楼里的一个略微偏僻的房子。明楼腿脚不便,硬是一路走过去没歇息。他两条腿在劳改农场里被冷水泡出了风湿,一年了,日常走路也有些酸疼,但他习惯了一路笔挺地走,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停顿,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过去的道路已然不复存在,两双皮鞋也变成了一双布鞋。

日上杆头了,人也多了起来,老教授打几棵树后头显身,看见刚走到楼下的明楼。

“明楼?”教授扶了扶眼镜,语中惊喜,“是你吗,老明?”

明楼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道:“是我,明楼。”

“哎哟,老明,真的是你,几十年没见面了。”教授笑了几声,高兴地小跑上去,“来就来了,买什么东西。”

教授住在三楼,不算高,明楼费了旁人两倍的时间走上去。教授腿脚不错,明楼看着他干净的裤脚,把拐杖最后往地上使劲一按,蹬上了最后一级阶梯。

“老明,我买了鲫鱼,中午留下来吃饭吧。今天我得空,下午咱们下个棋喝喝茶。”教授兴致很高,“哎别别别,甭换鞋了,进来坐吧。”

“老方,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的。”明楼坐下的动作有些慢,他的腰因此疼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说:“听说你现在还就职于电子通道研究所。”

方燕铭把鱼扔进洗手池,抓了两把肥皂冲手,“啊”了一声。他转身在房间门口拐弯处的白木柜子里翻找茶叶和杯子,抬头问明楼:“你平常喝什么?”

明楼摆摆手,“随便吧。”他两手搭在拐杖上,问:“你还在做那个电子通道的事吗?”

方燕铭调整着眼镜的距离想要看清茶叶罐子上面的字。他说:“啊,是啊。我本来不想干了,干了几十年,还在当初那地儿转悠,没什么成果。”他把冒着热气的被子搁在明楼面前的茶几上,“老了,想休息了,又想找点事儿干,偶尔去上上课,研究所那边,能少去一次是一次了。”

明楼若有所思:“现在政府对这个项目投资怎么样?”

方燕铭回答:“政府拨款少了,但是项目还有人在撑着。”他“嘶”地吸了一口气,“哎我说老明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这个“突然”用词不当。明楼在狱中的20年,曾经寄过数十封信给方燕铭,皆是询问这个项目之事。方燕铭一封也没收到。1982年明楼平反,他向组织递了申请,要去看看潘汉年的老家,被拒绝。但他还是偷偷地去了,组织上也并没有反对。他一个人,辗转多次才到了江苏宜兴,又跋涉几天才到了陆平村。他就是在陆平村里得知的方燕铭的所在。

当时的方燕铭没有现在这般闲适。所里有一个研究员在一次试验中发现了钨和钚的转换中底下标注的一些符号,正在破译,上级要求研究院里所有人都打醒精神,专注研究,就连个人行程也遭受限制。明楼寻找无果,适逢有位旧友告知,方燕铭此时正在香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议长达几个月,一时脱不开身。倒是方燕铭一个在香港居住的侄女回宜兴探亲,正好撞上明楼来的时候。明楼用无数个问题,问到了方燕铭的侄女所在。

“您就是明先生?”方嫱问。

明楼多年没被别人以“您”称呼,生硬地应了她一声。

“大伯去香港开会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方嫱道。

明楼表示感谢,又询问了方燕铭的地址,才提告辞。

方嫱欲语还休,最后还是问道:“明先生,您就是当年那个——明先生吗?”

明楼没有说话。

方燕铭说:“这个项目现在也不是什么绝密了,很多人都知道。这通道要是做好了,用处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完的。”明楼不说话。方燕铭又说:“你要真感兴趣,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吧。”

明楼点点头,说:“好。”他喝了一口茶,笑着说:“老方啊,祝你教师节快乐。”

 

我在晚上十一点到达香港,火急火燎地赶去买票口,却被告知今日票已售完。我又问清楚明天的票,才敢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让我不要着急,老太太灵堂里躺着,不希望我有什么意外。

我用上了最快的交通工具往家里赶,在第三天的傍晚见到了安睡的老太太。但我只看了她十来分钟,就被我妈生拉硬拽地拖回家里。当着这么多人,我不好撂她面子,心怀怨恨地跟着她回去了。

后来我又见了两回老太太,我妈就再不让我去送了。头七那天,老太太出殡,我妈把我锁在家里。我往那个方向磕了三个头,抹了一把眼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踢倒了包包,里头那本日记用力地砸到地上,原本贴好的裂缝脱离了玻璃胶纸的束缚,加深了分离程度。我赶紧捡起来。几颗眼泪掉在上面,视力回归清晰,我这才发现一个相当隐蔽的夹层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笔画分明,甚是好看:大哥保重。

 

1986年11月,北京郊外,电子通道研究所。

研究所由一个废弃的加工厂改造,在一个村子的附近,出租车只能停在村口那条公路上。方燕铭说带他抄小路,路不好,车也开不过去,两人便下来走。明楼走不快,方燕铭跟着他。

方燕铭问:“老明,你对物理学有研究吗?”

明楼回答:“从前看过几本书,说不上研究。”

方燕铭点点头。他记得在巴黎读书那会儿,明楼成绩拔尖,学习能力一流。他谦说看过几本书,那大概差不到哪里去。

明楼刚走进研究所,有人上来给方燕铭打招呼,也给他打招呼,带着一脸询问。方燕铭给来人介绍明楼。

“这是明楼先生。”方燕铭思考着如何介绍他的身份,“年轻的时候跟我在巴黎读书。”

明楼抽出手:“你好。”

来人叫张鑫重,是研究所里所剩不多的第一批研究员之一,他是方燕铭带的博士生,对这个项目有着由衷的热忱。他们一路走过去,张鑫重嘴不停,给明楼介绍了个大概。

明楼问:“现在所里还有多少个人?”

张鑫重答:“也就20多个,每天都还有人离开。以前这个项目受重视的时候,有近两百个人,整个所里全是人,一到夏天啊,那味儿——”方燕铭看了他一眼。张鑫重不好意思说下去,又问明楼:“嘿嘿,明先生,您想看些什么?”

明楼走过一个大型机器旁边,他的脑袋几乎要仰到天花板才看到顶部。张鑫重审时度势,介绍道:“这是小型粒子同步加速器的一部分,本来不是我们所的,闲置在这里,放了好久了。不过我们也打算制造质子同步加速器,就在月球上,大概25英里长,由超导体构成,可以处理两万千兆伏以上的电流。嘿嘿,这个想法听起来不现实,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还有人提出将来要制造体积小得多而功能一样的介子仪呢。”

眼前的庞然大物安静伫立,明楼只看了两眼。他开口:“我听说电子通道的研发已经到了运输物质的阶段。”

张鑫重“啊”了一声,表示了解:“这个方面还只是初级阶段,实验倒是成功过一两次,但是对方没什么回音,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多出来的东西。呃,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明楼点点头:“你们打算继续吗?”

“肯定要继续啊。”

“将来还会运人吗?”

张鑫重略有迷茫地看向方燕铭,方燕铭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他离开。张鑫重走开了,剩下两人走到临近后门的一个走廊里,方燕铭坚持让明楼一同走出后门外头的草地。

冬日初雪在一个星期前降落,今日有阳光,好几天没下雪,外头刮着冷风,不算刺骨。明楼呼了一口气,阳光的照耀下,嘴巴里出来的暖气变换了好几个形状,才消匿在空气中。

明楼觉得好笑:“老方啊,你是不是觉得我骗了你?”

方燕铭感觉不安,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憋闷,他选择压低声音:“老明,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想干啥?”

明楼低头看着拐杖,笑笑不说话。方燕铭的眼镜片里有他灰白头发的倒影,他没有看见。

方燕铭道:“虽然说这个项目现在上边不重视了,但毕竟是国家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所有人都担待不起。”

明楼又笑了起来:“你啊,年轻的时候多疑,现在也一样。我随口一问,你就紧张成这样。”

方燕铭心里突然平静了下来,他问:“老明,你去过那里吧?”

 

1976年7月27日晚,北京大兴县团河劳改农场。

队长举着喇叭在明楼头顶上喊话收工,大家稀稀拉拉地停下了手。明楼掏了掏被震得有些耳鸣的耳朵,随着大部队回寝室洗漱。明楼寡言,没什么人与他结伴,况且他又是汉奸叛徒的身份——虽然上头已有人口头言明他并非汉奸——连带身边也没什么人会贴近。

明楼如往常一样,等大家都洗漱完了,他就端着脸盆去澡堂。今天是星期二,农历七月初一,月亮十分圆,圆得有些虚假了,像是故意画上去似的,还发着光,这光细细看起来有些异乎寻常。明楼注意到了。只是他精神疲怠,一心想着赶紧洗漱去休息,看了两眼也无甚特别在意。

他因疲曳,头痛病犯了,身上没带药,在澡堂里缓了好久才醒过神来,仍有些恍惚,越发觉得整个世界在眼前无规律地晃动转悠。澡堂里空无一人,他趔趄一下,歪斜几步,终于两眼发黑,不省人事。

梦中他的世界仍在旋转,在黑暗中更像搅和着墨浆的什么东西,锋利又寒冷,仿佛要将他的大脑切割成好几块。接着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这颤动不是由身体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大地深处,似乎地幔下镇压着的什么东西要崩裂出来,袭击这个脆弱的世界。

他就这样似乎在梦里,又似乎在梦外。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在精神紧张意识糊涂的时候梦到明诚。明诚的容颜似乎也在这墨浆中凝混成一片,坚固无比,什么东西都无法切割分离出来。就连明诚叫他“大哥”的声音,也融化成一滩不可名状的水,不知是何物让它瞬间汽化,变成了一团雾气飘走了。

明楼突然惊醒。他只穿了大裤衩,躺在七月底的空荡澡堂里,天花板的灯泡有些微微的“咿呀”作响,要掉未掉。他身边的脸盆已然打翻,里头的牙刷、牙膏和搪瓷杯也四散在地,它们此刻拥有难以描述的形状,似是被压扁,又不止是被压扁。

明楼习惯性用手按压太阳穴,却觉得胳膊非常沉重。他的头还在疼,醒过来时已好多了。他视线模糊,看到形状诡异的脸盆和杯子,以为自己还在昏迷当中。

“呃……”明楼脑袋疼得不行,但他感到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

明楼四处搜寻那个身影,声音沙哑:“阿诚?”他挣扎着站起来,想看看明诚的模样,但无论他怎么寻找,都没看到任何一个人。七月流火,他刚洗完澡却又出了一大身汗。他顾不得这许多,三两步想跑出澡堂,碍于衣着稀少,又停住了脚步。

外面有几盏原本黯淡的路灯掉落,一些陈旧的自行车倒了一地,堆起来的铁皮罐子和木箱也分散开来,披在上头的红蓝白尼龙布落到了另一头的路上。

场景诡异万分,他冲回去想要穿好衣服,却发现连脸盆杯子那些东西都不见了。

这个时候,其实他大概感觉到发生了什么——这事他在书上和别人的口中得知——只是不敢确定。明楼毕竟不是专攻物理出身的,他对这些事情还不是十分敏感。

想到证实,明楼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属于人的声音都不存在,仿佛自己来到了异处。他不禁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外头突然跑来一个人,这人一边跑一边大喊他的名字。明楼听出来这个是队长的声音。

“队长,发生什么事了?”明楼穿着拖鞋走出澡堂,外头一片寂静,连夏夜的虫鸣都杳无踪迹。

队长满头大汗,一脸强制的镇定。他看到明楼简直如获至宝,激动地叫他:“明楼,明楼。”

“出什么事了?”明楼看到他一脸大汗。

队长喘着气:“老明啊,你可把大家吓得够呛。刚才地震了,大家都不见你的人影,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

 

方燕铭嘬了两口北京烟,脸上的皱纹掩盖了他的表情。明楼说完这些话,便问他要了一根烟。他不是很忌讳方燕铭泄密。他十分确信泄密之人一定会慎重考虑脱口之言如何能让他人相信。

方燕铭大概懂了明楼的意思。他对这个老同学所知不少,作为一个有些另类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有些敬畏明楼的。

方燕铭问:“后来你知道是谁站在你身后吗?”

“阿诚。”明楼多年不提这个名字,发音依旧字正腔圆,“我俩无论谁化成灰,都不会认错的。”

方燕铭叹了一口气,气息向远方飘:“那你知道为啥你看不见他不?”

明楼不说话了。方燕铭瞧着他的脸色,一副了然的模样,两个拇指相互摩挲,又像是在期待方燕铭的回答。

方燕铭等了好久,他手上的烟都快嘬完了。他刚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移脚过去拧,明楼突然发话:“球形闪电,你们有在研究吗?”

 

明楼跟随队长到了劳改农场后头一个老操场。操场里已经全是人了,气温突然高得过分,大家都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企图分散注意力。队长拉着明楼走过来,大家都瞧着他的举动。明楼身上已经套了队长的格子衬衫,但还是把一截大裤衩露了出来。他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内容不外乎是讨论他的穿着。他也不在意。

点了人数,队长又对众人吼了几句话,后面几个字声音都沙哑了。明楼躲在一群人中间,汗味萦萦,他灵台却清明。他琢磨着一会儿还得回澡堂看看。

天公不作美。大家在操场上等了整整一夜,也没有余震传来。恐惧随时间流逝而消弭,队长解散了众人,各自打着哈欠回去了。

方才明楼头痛病发作,他没有带阿司匹林来,强行撑过了好几个小时,现在也习惯了这晕乎乎的感觉。他看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心底有些焦急,快步往澡堂走过去。

澡堂的后门多年前已经被封死,窗户也有铁栏杆,只能从正门进来。平日里大白天的,澡堂的正门会被人用大铁链子锁起来,庄重得似乎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密。现下地震过后,管理澡堂的人并没有及时拉起铁链子,明楼便走了进去。

澡堂里阒静异常,没有平时滴水的声音。明楼往四周看了看,拐来拐去,毫无目的,突然,他发现面前的水池有异样。

水池并没有被损坏,至少不是人为损坏,但是那个扭曲扁平的形状让人觉得诡异,仿佛身处在不规则的镜面中。而且那个扭曲成难以形容的模样的轮廓,偏巧是一个圆形——准确点来说,应该是个球形,但无论用大型的放大镜还是玻璃球里的倒影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它。

明楼大着胆子上前去触摸它。他毫无感觉,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在这透明的球体中消失不见了。

明楼往里头伸进第二只手,也同样不见了。

解散了一会儿,穿着白色背心的队长才想起自己的格子衬衫还在明楼身上,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一个人支支吾吾地说:“明楼啊?好像往澡堂那方向去了。”

队长还没进澡堂就听到里头的动静,“哐当”一声还带着好几个回响的颤音,应该是脸盆掉下来了,还有搪瓷杯触地的声音。

队长叫道:“老明啊,你在里头干啥呀?”

没有人回答。

队长走进澡堂里,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他有些奇怪,走到里间去看,还是没人。他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正要走出去,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脸盆牙刷等物。

“唉,这个老明,东西都不拿,人也不见了。”队长弯腰下去正欲捡起来,突然觉得身后仿佛有人一般,吓得他一回头,“谁?!”

后头没有人。

但是他分明感觉有人,而且那人不是明楼。

屋外的日头起来了,仲夏的天气热的快,澡堂里的灯亮着。北京干燥,水汽已经被蒸发得差不多了。

这天是1976年7月28日。

 

我把这段话反复地看,看到最后已忘却意义何在。我弄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不见了,突然又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年代。

我虽不十分清楚当年大老爷子在那个非常时期做过什么,但大抵能猜到是一些情报工作。日记里头有一句话更是佐证了我的猜想,令我印象深刻。1955年,潘汉年去北京开会,最后一次见到大老爷子,他们在北京饭店说话。潘汉年说:“凡是搞情报工作的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中外同行都一样。”后来事件发生没多久,大老爷子也被捕了,判刑12年。1967年大老爷子出狱,却又因为文革坐了8年的牢。

我长叹一声,盖上日记。父辈家人大多觉得这些往事不吉利,讳莫如深,杜绝口耳相传,更不可能打听,到了我这辈便几近无人知晓。这些事,今后也只有我知道了。

 

明楼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躺着。他的头痛病消除了,只是还有些累,像是舟车劳顿了好几个小时。他的两边手背打着点滴,身上贴了好几条管子,一旁的几台机器里头的数据不停变换,线条不停跳动。

一个男护工发现他醒了过来,往空气中点了几下,又对着那团空气说:“957号醒了。”

明楼一头雾水,但他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上的装置就启动了。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洞,病床将他整个人移到另一个房间里。

明楼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身体已被绑紧,动弹不得。他这一生鲜少有这样的时刻,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是带个手铐子。

“957号,转移完毕。”

一个新的房间里,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过来看他。明楼不清楚他们是医生还是科学家,或者两者都是,更不清楚这是在干什么。

“这里是哪里?”明楼声音虚弱,“你们是谁?”

几个人都没有回答他,大家的表情相当平常,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指数就走都开了。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孩子走上前回答他:“这里是医院,我们是大夫。”

“别跟他说话!”后头有人呵斥男孩子,吓得他只好走开了。

“所有人员最后的检查好了吗?数据调整完毕了没有?”

“好了。”

“别再出错了。”

“是。”

“遗传工程已经被锁死了,明诚是最后一个造出来的新人,我们造不出第二个明诚。”

“明诚一切完好。他要比这个人好弄。”

“唉,自我意识就是麻烦。”

“上头说了,他的有效意识无法完全消除。年代有些远,我们没有适应那种大脑构造的设备。”

“选谁不好,偏选了他。我们还得做两次。别忘了,我们领的只有一份薪水。”

“没办法,哎,你别抱怨了。刚才收到消息,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要是再失败的话,我们就永远不用干这个了。噢,以前的人管这叫‘失业’。”

“我宁愿失业。”

“好吧,那也得等你完成了这次工作再说。要是故意出错了,我们都活不了。”

“忘不了。”

那些人说话非常大声,已经超过故意让他听见的分贝范畴。明楼正想问,突然觉得太阳穴上一疼,又昏迷过去。

 

方燕铭叫来张鑫重,让他去打两个饭,多要些菜来,又不知从哪里张罗来两杯热茶,给明楼递了一杯。

明楼把拐杖往身边一搁,双手接过陶瓷杯,道了句:“谢谢。”

方燕铭复又在他身边坐下,想了一下,问他:“那些人都长什么样?”

明楼皱起眉头回忆,“嘶”了一声,像是想起又像是没想起。

方燕铭提醒他:“大概轮廓长什么样?”

明楼说:“他们都长得很漂亮,很年轻,而且都长得很相似。”

方燕铭疑惑道:“相似?”

明楼轻抿了一口热茶:“我的意思是,无论男女,他们都长得很相似,身量也相似,而且都很年轻。如果不细看,看不出区别。”

方燕铭沉默思考着。

明楼反问他:“老方,你刚才说我去过那里,这么说,你也去过了?”

方燕铭叹了一口气,说:“我没去过,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事。这种事太罕见了,概率小得不能再小。”顿了顿,他又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明楼再次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的嗓子里仿佛塞满了浓烟,惹得他不停咳嗽,咳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他在一片破落和荒芜中走了好久才看到眼前废弃的加工厂。他走进去,里头杳无人烟,显然是多年不用了。他又走了好久,在一个空旷大厅里见到了小型粒子加速器。一个庞然大物伫立在大厅中央,容易受人关注,也容易被人忽视。他绕过加速器,看到后头数倍小于它的装置。明楼仔细查看了一些生锈和破旧的线路和机械系统,猜测应该是控制超导电池的一个磁力设备。

他再往后走,好个更为庞大的大厅,结构复杂,大厅中还分了好几层。明楼随便走进一个类似于控制室的房间,里头的东西要么生锈多年,要么蛛网密布。他拨开被层层叠叠的纸张覆盖的控制台——那些文件显然是用有限时的墨汁打印的,过一段时间后上面的字就会消失——胡乱按了几个键。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举动的意义何在。

这时,他面前的一个巨大的屏幕突然闪起了画面。画面一闪一闪,极不流畅,却非常清晰。时长两秒,却被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内容。

但是明楼不需要看清楚内容。他极为震惊,冷汗直下,甚至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墙壁。

他看到了明诚。

 

方燕铭问他:“你怎么确定是他?”话刚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表述不准确,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是咋从那模糊的两秒里看出来的?”

明楼道:“因为他面对着镜头,而且离得不远。”

方燕铭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明楼道:“大概跟他死的那时候差不多。”

方燕铭沉思了一下。这时,张鑫重端着两个不锈钢饭盒走过来,对明楼笑着打了声招呼。明楼也笑了一下,接过他递过来的饭盒。

“谢谢你,小张。”

“嗨,您甭跟我客气。这儿好久没客人来了,今儿个您来,我很高兴——”方燕铭瞪了他一眼,“哎,对不住,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就走。”

看他走远了,明楼笑起来:“你对学生也太苛刻了。”

方燕铭回道:“你不知道那小子,没人拦着他,他就能讲三天三夜。”

明楼笑笑。方燕铭又说:“不过他对雷球研究得比我久。这小子,对这个东西死心塌地,本专业的东西倒不见得他这么用心。”

明楼问:“小张今年多大了?”

方燕铭答:“29了,一心扑在雷球上,连个朋友也不谈。”他问明楼:“对了,你说看到明诚,他——他有什么表情吗?”

明楼想了一下:“穿着像病号的灰白色衣服,很平静。”

 

明诚在屏幕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但由于他站在镜头正中央,因此第一眼便让明楼看到了。后来他又把那些键都按了个遍,屏幕里再也没有出现明诚的身影。明楼发疯了一样狂拍控制台上的按钮,发出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的还有他大喊“阿诚”的吼叫。

很久之后,明楼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移步到落地窗前往下看,第二层的平台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环装置,细节多得看不过来。由于这个圆环装置过大,第三层是被改装的,两旁的墙壁上有重新装修的痕迹。不过整个装置看起来还算完好,只有一些细小的部件掉落在地上,但是旁边的小控制开关台和一些小控制室的防弹玻璃损毁严重,像是发生了大型爆炸,还不止一次,只是周边没有爆炸过后那些黑色的污迹。

整个大厅有些昏暗,却并不阴沉。这是最宽敞的一个大厅,最上头两层的光线可以直接照射到下方两层。明楼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的所有东西。

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兴趣。

明楼踱步走出控制室,走出大厅,又从那个磁力设备后头绕出来。小型粒子加速器竖在他面前,他没有再抬头看,径直往大门口走。那门不沉,却花费了他不少力气。明楼看到外头灿烂的阳光,十分晃眼,他脑袋隐隐作痛,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控制室的大屏幕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明诚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编号957,投放准备。”

“好,倒计时开始。”

“五,四,三,二——”

人声变成“嘶啦嘶啦”的噪音,大屏幕抽搐般闪烁了几下,黑屏半秒后重归平静。明诚的声音在从半秒中流出来,他低沉又虚无缥缈的声音通过大厅的所有音响回荡到每一个角落,然后迅速归于安静。

“大哥……”

 

队长拎着明楼的脸盆,心里有些不安,他不由得觉得有些晦气,“呸”了两口,重重地把脸盆敲在明楼的床铺上。

他刚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明楼。对方恍惚的神情好像大病一场。明楼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他仿佛准备离开,又仿佛刚刚回来。

“嘿,老明,你去哪儿了啊?”队长火气有点大,“刚解散就不见你人影,一会儿还得去劳动你知道吗?”

明楼还是杵在那里,纹丝不动。

“老明,老明?”队长在明楼眼前挥手,“老明,你说话呀。”

寝室里的人听到屋外头的动静,都好奇地跑出去看热闹。一群人挤在门口处,看到队长扶着晕厥的明楼,大喊:“叫大夫来,快!”

明楼底子还算好,那时候还没染上风湿,第二天下午就退烧了。退烧后,他给队长打了报告,往澡堂走去。

澡堂白天里已经锁上了,明楼透过有些生锈的窗户栏杆往里头看。他绕着澡堂的外墙,每个窗户栏杆都被他看遍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在澡堂外面一个树桩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光线充足却空荡的澡堂,终于转身离去。

明诚再也没有在那个澡堂里出现过。

 

方燕铭与明楼的谈话结束了。两人吃完饭盒里剩下的饭菜,跟张鑫重打了招呼,便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回去。好不容易走到看见公路的地方,明楼腿脚实在不便,累的他站在路边,拄着拐杖喘着气。张鑫重突然出现,说是给他们叫了车来。明楼道了谢,方燕铭不作声色。

方燕铭坚持要送明楼回去,明楼推不掉,只好答应他。两人站在弄堂口,面前吹来冷风,傍晚时分,卖菜回去的人、烧饭的人、下班的人络绎不绝,热闹不已。偶尔有几个人跟明楼打招呼,也跟方燕铭打招呼,大多都是年轻人。

方燕铭跟着他进了弄堂,兜了好几个弯才到楼下。方燕铭抬头看这栋楼,语气充满怀疑:“老明,你就住这里?”

明楼点点头:“上去坐坐?”

方燕铭摆摆手:“你住在这里,交通实在不便。我认识一个人,可以给你腾间房子出来——”

“不必了,”明楼说,“这是上头给我安排的房子,这里大家都不认识我,我住着挺好的。”

 

1987年1月29号,正月初一。

张鑫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明楼的地址,绕了老半天,总算敲响了他的房门。明楼昨晚守岁,还出门看了会儿烟花,今天起得晚些。他刚洗漱完毕就听见有人敲门。

门开了,张鑫重提着大袋小袋,一脸笑容。“明先生,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明楼愣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笑着说:“小张啊,新年快乐,快进来,快进来。”

“嘿嘿,我还担心大年初一来看您,您不一定在呢。”张鑫重挠挠头。

“我一个孤家寡人能去哪里。”明楼道,“你老师呢?”

“啊,”张鑫重略有不好意思,“我没跟老师说我来找您,您不会生气吧。”

明楼笑起来:“不会。”说完就要给他倒水,“小张啊,我这里没什么茶叶,喝水行吗?”

张鑫重马上站起身,有些紧张:“明先生太客气了,我不渴,真的。我来这里是又一件大喜事要告诉您的。”

明楼抬起眼睛看他,“什么喜事?”

“这事儿还没多少个人知道呢。”张鑫重一脸窃笑,“前几天我们传输了一个苹果过去,本来想着大概也不会有回音了,但是您猜怎么着?”见明楼摇头,张鑫重说得更带劲了,“等了好几个小时,运输通道上出现了一个苹果。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原来那个苹果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没想到这苹果底下还有一些符号,这让我们肯定这并非我们之前运送过去的那只。这些符号跟我们之前见过的符号相比简直太简单了,我们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写着什么?”

“是一个‘人’字。”张鑫重说,“我们猜想对方是不是也已经建立稳定的电子通道,可以允许运输人了。”

明楼的心脏跳得很快。他不敢开口说话。他怕一开口说话,会让张鑫重发现他的激动。他转移视线,嘴唇刚张开一些,便感觉喉咙有痰。他站起身去厕所清理口腔,回来问张鑫重:“你吃过早饭了吗?”

“哦,还没有。”张鑫重老实回答。

明楼说:“我也没有。我出去买。”

张鑫重又紧张地站了起来,“明先生,明先生,您别费心了,我不饿,您要是饿的话待会儿路上我给您买。”

“路上?”

“我想带您去看看我们新建成的装置。”张鑫重很兴奋,“我们打算先运输小白鼠,若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准备招揽志愿者。”

明楼想了一下,“上面批准了?”

张鑫重神色黯淡下来,“上面说了,不允许招揽志愿者,电子通道只作利用能量的途径。”

明楼“哦”了一声,问:“现在连苹果都可以运过去了,能量就不是问题了吧?”

张鑫重为难道:“您不知道,现在有些我们国家急需的能量通道被堵死了,我们研究了好久都没结果。我老师就是因为这个放弃的。”

“因为没有结果?”

张鑫重压低声音答:“老师曾经跟我提过电子通道的坏处,他做了实验,在夸克交互层面上证明微观领域内强作用力在不断增强。他猜测地球附近空间的强核力也在不断增强,从而引起太阳爆炸,强核力随之呈波状向外扩张。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没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我理论的实现。’”

楼下突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亮的鞭炮声,过了一会儿,烟雾飘上了三楼。明楼走过去拉紧了玻璃窗,回房间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大衣,回头对张鑫重说:“走吧,你不是要带我去看看那个装置吗?”

 

与其说那是个装置,不如说是一栋房子。装置体积很大,占地不少,明楼在张鑫重的带领下从远处往研究所那个方向看。明楼差点以为是新的研究所。

他们慢慢走近,明楼这才发现那四五层楼告诉的装置足足有两个篮球场大小,所有细节都裸露在空气中,没有外壳。不知为何,明楼又想起那个巨大的金属圆环。这个机器与圆环相比,显得前者粗莽不堪,如同鄙陋的屠夫。

“这个怎么用?”明楼问。

张鑫重很激动,他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对着装置指指点点:“就是那里,您看到了吗?那就是个‘入口’,人坐在上头,轨道会将人运送到中央地带,当装置启动后加速,就可以开始投放了。”

“如何启动?”

张鑫重却有些羞赧起来,不过很快被兴奋取代:“晚辈不才,知道些雷球的事,才促成的这个装置的完工。我们运用电子通道的特点——就是,电子通道并不局限于运输电子,也允许其他粒子的交换,只是对于电子来说,阻力更小,速度更快。而雷球,就是我们平常说的球形闪电,就是宏电子。宏电子在雷雨天气时会被触发点燃,看起来像个漂浮不定的火球,可以引爆,现在军方打算用做武器——呃,我多嘴了——不过,它在没有被触发的时候很安全,它的内部处于平衡状态。我们用超导电池到处收集了几百个宏电子,就是作为投放的引子。”

 

从明楼看到那个装置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又到了夏末秋初的时节。期间明楼和方燕铭偶尔出来吃个饭,或者方燕铭接他去家里下下棋喝喝茶。更多的时间里,明楼在和张鑫重接触,互相交流电子通道的事。张鑫重难得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总是满怀欢喜,干劲不断。

这天,方燕铭又来找明楼。

“怎么是你啊,老方?”

“闲来无聊,找你聊聊天。”

“来,进来吧。”

张鑫重手握铁饭碗,水果饭票什么的自然是不缺的,而他本人对这些要求也不高,便把大多数都给了明楼。明楼千推万辞,劝说不得,只好接受。张鑫重说:“明先生,您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对把球形闪电利用到电子通道工程感兴趣的人。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么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方燕铭一看明楼递过来的茶杯就笑:“这是鑫重给你的吧?”

明楼也不否认。

方燕铭说:“鑫重这孩子嘴碎,心眼倒是实在,认死理儿。这搞科研啊,就不能太死板了。机器可以是死的,但人的脑子必须得灵活呀。”

明楼说:“小张给我看了那个运输装置,我觉着挺好的。”

方燕铭换了一种口气:“明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1967年你给上面递了一份报告,是关于电子通道的,当时搞着文革,你刚出狱又要去坐牢,身份特殊。我听说了这件事,还当上头不会同意的。”

“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那时候就算不是我,任凭是谁提起,组织都会采纳的。”

“你说得对。”方燕铭说,“但是你知道吗?钚-186在质谱分析后的结果是,它在放射性不可能剧烈变化的环境中不断增强放射性,我们只好拿阻碍放射性的石墨混进去。这样一种东西,由于很强的不稳定性,它本来不可能在我们这个宇宙存在,现在却成为了我们连接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开端。我跟鑫重提起过通道的隐患:它会炸毁宇宙中我们这部分,将银河的一节旋臂轰成类星体,在太阳系附近产生极强的能量流,它的量级远超我们现在的供给规模,将持续百万年以上。”

“但这是五百亿年后的事了。”

“对,没错,跟我们现在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我知道这个理论不会有人相信,所有人都等不到我理论被证实的那一天——”方燕铭提高声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拿这个通道去找明诚,你找得到他吗?明诚是被球形闪电触击而死的,他已经量子化了。你——你凭什么确定通道不会因为能量过大而失衡,导致第三通道的开启——”

“老方,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阿诚于我是何等意义?”

“正因为我不是你,我比你看得清楚。你不能拿整个人类的命去赌啊。明诚已经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个现实?”

“他没死。我看到他了。”

一阵安静后,明楼语中带了隐忍却明显的哭腔,“阿诚他怎么舍得死……”

方燕铭旁观在侧,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明楼不是那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他安慰地拍拍明楼的肩膀,“我们现在无法了解到任何一个平行宇宙,万一第三通道开启,到了我们无法掌控的地步——”

“什么?”明楼注意到他话里的某个词语,“你说什么开启?”

方燕铭无奈:“第三通道。这只是我随便给起的名字。密度不同的物质会导致通道方向变化,到达一个新的平行宇宙。”

“那天小张跟我说,他们已经成功地运了一些东西过去了,有水果有动物,都没什么问题。”

“这个……我不清楚。”

“那所谓的第三通道的开启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知道。”方燕铭叹气,“能源互换本来没什么,只是其他通道处于未知领域,一旦失衡,就有可能让我们这个宇宙毁灭于一瞬。这个爆炸的结果——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一旦太阳爆炸,我们将瞬间汽化,而爆炸产生的能量流之巨大,哪怕那个平行世界单方面效率再低,只要能收集到能量流的那点零头就够用了。牺牲的是我们。”

两人沉默了很久,直到热茶冷却。

明楼起身,“我去给你加点热水。”

方燕铭“嗯”了一声,换了个坐着的姿势,觉得房间里热了起来。

“老明,对不起。”

“啊。”

“我知道你记挂明诚,我还……”方燕铭愧疚道,“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我是不希望你出事。”

明楼重新把加了热水的茶杯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我知道。”

 

时间走到1987年的10月。这天与一年前的秋天并无分别。明楼在送走张鑫重之后,感觉到了不同的气息。

几个月之前,张鑫重给他搬来一个电视机,黑白的,就放在一个柜子上。明楼转身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往那电视机的方向看,却用余光掠到了电视机旁靠着墙壁的一幅画。

「色调和光线调的还不错,空间层次弱了点。」

「我就是想弱化空间,突出色彩。」

「不谦虚。这幅画叫什么名字啊?」

「一幅风景画要什么名字啊?无题。」

「我想管它叫——家园。我想我以后的家就是这样,湖畔旁,树林边。」

“阿诚?”明楼转过身去看,面前明明空无一人,也没有那幅画。

是了,不能够有观察者,一旦有了观察者,同时存在的两种状态就会坍缩成一个确定值,这个值与我们宏观世界的经验相符合;在没有观察者的时候则呈现量子效应,其位置只能用概率云来描述。明楼当年在狱中看了不少书,猜到了明诚的死因,只是一直未能证实。1976年7月那场唐山大地震之前,他在澡堂里分明感觉到明诚就站在他的身后,那时候他没有想这么多,下意识就去看,当然看不见。

这是明楼第二次感到明诚的气息,似乎就在身旁。他的脑海中迅速闪现他在那个控制室里看到的画面。明诚的眼神仿佛在看着过去和未来,仿佛在看着他,唯独不属于他当时所在的年代。

“阿诚……”

 

1987年11月27日。

听闻明楼日夜受梦魇、头痛病和风湿所困,精神恍惚却没钱请大夫,张鑫重内心焦急不已,求问了好几个熟识的大夫,才给他开了一些药。这天,张鑫重又提着大小袋子若干,一路往明楼家去。

明楼躲在房间里,客厅于他来说有些宽敞,暖气没有房间足。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上裹了两床被子。

张鑫重敲了好久的门才得以进去,他一脸歉意:“真抱歉,明先生,我不知道您在休息。”

明楼已经习惯了他这样,说了句“没事”。

张鑫重把东西放下来,自己却没有坐下,他对明楼说:“我听说明先生精神不好,就让人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来,哦,还有一些我同学从国外带回来的营养品。”

明楼刚要开口拒绝,张鑫重就截住他的话头:“明先生不要拒绝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暂时没什么用,拿回去也只是碍地方。”如此明楼才道了谢。

“你今天来并不全是因为来看我的吧。”话刚说完,明楼就咳嗽起来,“咳,看你脸色不怎么好,怎么了?”

张鑫重给他顺背:“我可能要离开研究所了。”

明楼看着他:“怎么了?做不下去了?”

“不是,”张鑫重道,“上头点名让我走。”

“为什么?”

张鑫重咽了咽口水,脸上不甘:“您还记得我年初带您去看的那个装置吗?”明楼点点头。他又说:“我们用了好多动物实验都成功了,甚至我们所里曾经偷偷摸摸地送了个人过去,几天后他又回来了,毫发无损。但是有一次,我负责的那个数据出了错,死了一只猫。这事儿不知道被谁传出去了,上头很快就查出是我干的,让我立刻离开研究所。”

明楼问:“你什么时候走?”

张鑫重闷闷不乐:“四天后。我一完成交接就得走。”

明楼说:“小张啊,我想求你件事儿。”

“您说。”

“我想再去所里看看。”

 

下午,北京郊外,电子通道研究所。

两人一到所里,便很默契地往运输装置那边走。明楼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他甚至清楚这里以后会被改装成什么样,那个摆放着巨大金属圆环的大厅现在仍旧是一片荒芜的草地,就在那个存放超导电池的磁力设备后面。

明楼问:“那个参与了运输实验的人在哪里?”

“今天休息,只有两个人值班。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明楼在原地等到对方来。来人是个女孩子,瘦瘦小小的,戴着个很大的黑框眼镜,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小梁。”

张鑫重一如既往地积极:“这是我老师的同学,明楼明先生。”

“明先生好。”小梁的声音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您想知道些什么?”

明楼双手拄着拐杖,此刻一点也没有神思困倦的模样,他说:“我想做运输实验的志愿者。”

张鑫重惊讶得不行,小梁反而很镇定。

“明、明先生,这行不通的。”张鑫重慌忙说,“这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呢?”

小梁却说:“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张鑫重平日里对小梁印象不深,此刻却被她的话给吓到。他以为小梁是不知道明楼的身份才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却又不知道她语气里的稳重笃信从何而来。

“小梁,你不知道——”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小梁转而冲张鑫重一笑,“你看我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吗?”

“可是——”张鑫重看向明楼。明楼的表情阴晴难测,他看着小梁。对方年轻漂亮,却难以让人记住长相。小梁对明楼还以一个眼神,那眼神让明楼觉得似曾相识。

“张鑫重同志,你已经不属于我们研究所了,你今日也没有来过这里。万一发生什么事,全由我个人承担。”小梁的话掷地有声。

张鑫重拗不过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这个北京冬天分外地冷,张鑫重穿着厚重的棉袄,在密封度甚高并且暖气洋洋的研究所里,仍旧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明楼的神色平静得几乎看不见呼吸的起伏。他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无论去到哪个年代,他都要尽一切可能地改变如今令他无奈的事实。他想起那两秒钟里明诚的模样,心中一片澄澈,宛如又回到了1976年7月夏天的那个澡堂里,明诚出现的那些时候,连窗外本令人烦躁的蝉鸣也那么动听。

 

1953年8月,北京海淀区。

明楼被热醒过来。他浑身是汗,脚下的风扇“吱呀”地转悠,蚊帐柔柔地晃着身子,阳光大多数被帘子隔离开来,但屋子里还是很热。

日历上的日期显而易见地进入明楼的视线,他心里一喜,额手称庆。他试图动弹了一下,腿脚还很便利,除却脑袋还有些昏沉以外,其他都还好,连身子也并不十分瘦削。他打算去拨个电话。

“你好,我是明楼。”

“明组长,您好。”

“我有一份——呃,材料要准备。”

“就是那篇关于球形闪电的吗?哦,您已经让我们草拟了提案并且上交了。上级很重视,觉得这个项目很有前景,已经确定要投资进行科研了。”

“不,不,不,不是球形闪电,是另一个。这样,我一会儿过来说。”

“好的。”

“对了,你先给潘汉年同志打电话,就说我推迟一些时日再上交,我还有个新的项目。”

“是。”

明楼递了两份材料上去,分别是球形闪电项目和电子通道项目,得到了中央的高度重视。但出现了一个障碍:球形闪电属于初级研究范围,但对电子通道的认知却是一片空白。中央传明楼去问话,明楼只好解释说这个项目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国家成立不久,百废待兴,自然是卯足了劲搞生产,中央对学术研究方面还不是很看重,但像电子通道这种可利用有效能源促进发展的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明楼还没等到上头的奖励,又在第三天的晚上昏沉了过去。他是在睡眠中离开这一年的,更像是做了一个短梦。

每次醒来都如同宿醉,这感觉让人心生疲惫。明楼这次醒了,却发现自己正坐在椅子上,面前坐了两个女人。

这房间的布置与他当时被五花大绑的那个医院有异曲同工之妙,色调阴冷,线条干净,不像是他所知道的任何年代的装修。他不打算开口问。

两个女人互换了一个眼神,明白他的想法。的确,对于每一个真实经历都像是一场梦的人来说,这一切确实难以接受。她们不知道明楼真实的想法。

一个女人说:“明楼同志,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明楼不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回答。

房间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轰隆声,但只要听过的人就不难猜出这是有东西爆炸了。明楼眼睛一转,看了看天花板。

另一个女人看他这样,便说:“明楼同志,我们理解您的苦衷,但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您也听到了,刚才外面传来的爆炸声能穿透这个隔音效果极强的房间,证明是一次特别大的爆炸。”她顿了顿,“我叫是负责958号投放任务的执行人之一,我身旁这位是这次任务的总指挥。”

明楼并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记得曾有人似乎称呼过他为“957号”。他调整了个姿势,表示愿意听听下文。

此时的明楼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他已经完全忘却了——他还处于混沌的状态,年轻时候的那些城府似乎全都派不上用场。他并不十分气馁。

“我会跟你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明楼同志。”一个女人说,“外头在打仗,而我们毫无胜算。这不是一般的战役,不是你过去见到的大枪大炮的战役,这个时代对于你来说是遥远的未来,这是未来的战役。今年是我们抗敌的第九个年头了,我们用尽了能用的方法,都没办法力挽狂澜。人类不能灭绝——”

她一安静下来整个房间便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我们需要你配合完成这个任务。为确保我们能在今天赢得这场战争——不,应该说在九年前赢得这场战争,我们要把你投放回去。”

明楼终于开口:“投放回去?”

“我们将会利用电子通道对你进行投放,时间是两百年前,那场抗日战争时期,你需要更完美地完成组织委派给你们的任务,以扭转两个世纪后整个人类的局势。”

明楼说:“我没那么大能耐。”

她很平静:“你有。你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了,只是每次都有纰漏。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上头不会选择这样的豪赌,我们现在已经毫无办法了。”

“你已经完成了第一个任务。你回到了1953年,向组织递交了那份电子通道的项目提案,这比上一次早了14年。”另一个女人补充道,“我们本来还可以将时间再往前调整,但是调整器已经被闪毁了,1953年是我们能调整到的最早的时间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找到阿诚而已。”

“是的,这是您的任务之一。”

明楼抬眼看她:“我凭什么相信你?”

头先说话的女人给他下了结论:“你不需要相信我们,因为你没有选择。”

说完,她对着天花板挥挥手,明楼坐着的椅子整个往墙壁的洞中移去。明楼想要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虽然没有东西捆绑,却也还是无法离开椅子。

“我们无法让古人关闭电子通道,但我们可以选择让他们建立多条适合的通道,已达到能量交换的平衡。计算结果要求提前至少十年提出这个项目,才能让古人的科技在我们需要的时间里摆出这个事实,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明楼怒斥,“总不能这样随便说几句就让我给你们干活吧?”

“希望您能理解。”另一个女人说,“您的弟弟明诚已经在那边恭候多时了。”

明楼愣住了。

 “这些话您曾经听过九百多次,我们也说过九百多次,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两个女人相似的脸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墙壁那头。

“阿诚在哪里?”明楼大声质问。

“他将在宇宙大爆炸之后等您。”

在黑暗中前行了好一会儿,才到达有光的地方。这里还是一个房间,只是比刚才要宽敞高大许多的房间,纵深几层,甚至可以称之为大厅。

现在摆放在明楼面前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在控制室大屏幕里见到过的金属圆环。此刻他近距离地坐在圆环面前才感受到它的巨大。它的中间空荡一片,似乎漏着风,不停地发出细小的“嘶嘶”声音。

“阿诚?”

明楼想起明诚看着镜头的脸,那么平静,与他现在完全不同。早在多年前,他与明台失联后,他便再也没有亲人的讯息了。明诚死去多年,可他连明诚最后一张照片也保存不下来,被红卫兵抢去烧了。

他很想再亲眼看看明诚。他很想再亲耳听明诚叫他“大哥”。

“清洗室,进行有效记忆清洗并重置。”

明楼被按在座位上,两个巴掌大的机器弧板顶着他的太阳穴。一瞬间的刺痛后接着就是麻麻的痛感,明楼动弹不得,只好默默忍着。过了一会儿,机器板子移开了。

“作模糊化处理。”

一个看似柔软的网状物裹着他上半个脑袋,只露出个鼻子呼吸。明楼以为这次的痛感会加剧,没想到他毫无感觉。这时候,他的对眼前的事物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理解情感。脑子里有一种非常柔和的东西在安抚他紧绷的神经。几分钟后,明楼整个人无比平静。

“编号958,投放准备。”

“好,倒计时开始。”

“五,四,三,二,一——”

 

明诚坐在昏暗中,外头雷鸣电闪,下着磅礴的大雨。

这雨来得突然,他才吃过晚饭,坐下看了会儿书,头顶上的灯罩就带着灯泡“吱呀”摇晃起来。房子不大,一瞬间全堆满了这种声音,接着开始打雷,然后是闪电,再憋了一会儿,瓢泼的雨就冲下来了。

明诚将在明天行刑,这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老天爷是在为他送行。

他今天刚好把这本《民主主义与教育》看完。他的视力很好,不用戴眼镜,书在他眼里没有变形。这书堆砌陈词滥调,他不喜欢,看完了就把它放在床头上。牢房里没有桌子,显得狭窄的空间略有空旷。

如所有进这里的人一样,几个月的折磨让明诚带了一身的伤。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扯到好几个痛处。黎叔带过一些药来看他,皮外伤好了大概,内伤就痊愈得慢。明诚曾经跟黎叔提过,他是要死之人了,这些伤不管也没什么。黎叔不听,他也无辙。

黎叔是明诚人生的末路上最后来看望他的人。他们谈很多,句句精简,字字珠玑,唯独不谈明楼。

黎叔听明台说过几回,大抵是两人感情深厚,非比寻常。黎叔掂量起来,决定连明台也不提,还是明诚扯到子嗣上头,问起明台,黎叔才寥寥说了几句。

“明台有孩子了吗?”

“锦云怀上了。”

“那就好,有个完整的家总是好的。”

黎叔听得这句话,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腹腔中似有万千句安慰的话,却发现哪句都不宜说出来。明诚笑了一下,似是羞赧,露出白牙。黎叔鲜少见他笑,这样看起来,明诚倒也有个正常人的模样了。

“你的伤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明诚想说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但又觉得不妥,这事大家都知道,还翻来覆去地点提,这不是明家人的作风。明诚看了看黎叔,心里却在点提着自己,只有明楼才是真正的明家少爷。

明楼在他脑子里现在如同一座雕像,维持在分别时的形状。明诚好久不提起他,黎叔识得他的脸色,只提起过一句。

「你大哥他去了北京,继续做日美情报工作。」

黎叔后来又来看明诚,语气沉重地问他最后有什么事让他做。明诚想了一会,问:“我那幅画,还能找到么?”

黎叔把那幅画缝在内衫里,最后一次来看明诚的时候,跟明诚换了件内衫穿。

明诚看着地上阴暗的光,喉咙里充满多余的气息——内衫略硬的画布偶尔磨损他的伤口,难以愈合——因为疼痛,也打消了叹出来的念头。他想翻身睡一会儿,又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永远地睡下去了,便撑了几分精神,端坐在那里。

夜色越深,明诚的眼神没有退减。又高又小的窗口里透进的光开始移动,明诚发现洗手池的异样。

他把眉头皱紧,盘算着是自己看花了眼,一边又忍不住去细细瞧那个扭曲的洗手池。洗手池不大不小,被很多人用过后轮到他用,说不上十分脏,但若不细看便看不出那些带了颜色的污渍。

但现在那些污渍似乎被放大了好几倍,里头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是被高倍显微镜放大的每一个裂缝,又像是被压扁后的每一块细碎的瓷片——都在他眼前。

明诚这辈子杀人如麻,敬畏乾坤怙恃,从没怯过什么魑魅魍魉。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查看那个诡谲的洗手池。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洗手池被扭曲的轮廓隐约呈现出一个透明的球状。他伸手去摸洗手池,并无异样,却惊奇地发现穿过透明球状部分的自己的胳膊消失了。

明诚震惊归震惊,但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任何痛感。他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发现新进入透明球状范围的部分也跟着消失了。

不,不应该说消失,说隐形更为准确。明诚看着自己被隐形掉的胳膊,慢慢地抽出来,自己的胳膊没有任何问题。明诚想坐回到床上去,他看了两眼仍旧扭曲的洗手池,额上有冷汗。

外头看守的人显然不在原地了,他们这会子应该在吃饭。明诚想喊人,想想又作罢。他虽然坐在床上,眼珠子却盯着洗手池的方向。

天上震了一个特别大的雷,把专心盯着洗手池的明诚吓了一跳,就在他眼睛刚刚移开的时候,他发现那个透明球体移动了。

一开始,透明球体毫无目的地在游荡,它穿过了墙壁,过了一会儿又回到这个牢房里。过了一会儿,透明球体开始逐渐接近明诚。

明诚对这个东西一无所知,他又不信鬼神,连个定义也下不了,只盯着透明球体晃悠,自己时不时地躲避一下。但那个透明球体似乎通灵性,到了后来,无论明诚怎么躲避,它都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明诚实在没办法,看自己也没什么损伤,碍着伤痛,也不想再动弹了。

几分钟后,牢房里空无一人。

 

“您好,明诚同志。”

明诚被限制在一个金属椅子上——应该是金属的,一开始他感到靠背又冷又硬,后来居然觉得十分柔软——他还不知道是这个椅子根据每个人身体结构不同而做出的外形改变。他肉眼看不到身上任何东西的捆绑,却没法离开椅子。明诚只好保持高度警惕,观察四周。可惜以他现在的理解无法形容这房间的装修,以至于他对这个事实的判断为梦境。

他没能看到任何人,只听到一个中性的声音。那声音从墙壁中传来,整个室内的每个角落的分贝相同。明诚向来自豪于自己的听觉,此刻却无法分辨这声音的具体来源。

“您好,明诚同志。”那声音似是因为听不到回复,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是谁?”

“我将陪伴您度过接来下的一段时光。”

“我问你们是谁?”

“这并不重要——”突然“嘶啦”一声,那声音仿佛是被什么干扰了,“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若您希望再次见到明楼同志,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明诚张了张口,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连你们的人都没看见。你们到底是谁?”

那声音静默了,顷刻后,传来两个男声。

「老方,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阿诚于我是何等意义?」

「正因为我不是你,我比你看得清楚。你不能拿整个人类的命去赌啊!明诚已经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个现实?」

「他没死。我看到他了。」

一阵安静,而后传来刚才那个熟悉的男声,语中带了隐忍却明显的哭腔。

「阿诚他怎么舍得死……」

“您相信了吗?”那中性的声音又响起来。

明诚心跳得厉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录音——说真的,我怎么知道这就是——我看不到人,我不相信。”

“您果真如明楼同志所言那般谨慎。”那声音似是带了笑意,“可惜我们无法为您提供画面。图像传输通道已被锁死,也许再过不久,声频传输也会被封锁,这样我就能站在您面前,与您面对面说话了。不过我想,您一定不喜欢看到我这副丑陋的模样。”

“什么——什么锁死?”

“抱歉,明诚同志,我很想为您一一解释我们到底身处在何种恶劣的环境中——现在恐怕您一走出这个实验室,就会被空气中高密度强辐射的沙尘粒子给活活呛死。为了您的人身安全,我只能将您捆在椅子上,请不要介意。”

“我还是那句话,我凭什么相信你?

整个房间猛然剧烈地震颤了几下,明诚一惊,他虽然被固定住,没有倒在地上,但在重力的影响下他却不得已变了一个相当费力的姿势。他心里估摸着外头爆炸的弹药重量。此时他的椅子被重新调整,让他恢复舒适的坐姿。

一阵“嘶啦嘶啦”后,那个声音又说话了:“明诚同志,您是算不出来的。您完全不清楚您现在所处的地方有多么安全。我们要确保这场背水一战的每个细节都不出差错——好了,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了,让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么?”

“人类帝国最后的遗传工程。明诚同志,您将成为这末世的最后一个新人。”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们?”明诚语出讽刺。他感到椅子靠背开始向后放平,几条管子贴上他的身,接着一小管淡蓝色的液体注入他臂中的动脉。

“刚才为您注射的是神经麻醉剂。它会消除您全身的痛感,并保持意识清醒。我们需要您的大脑处于活跃的状态。”

明诚觉得这一切十分荒唐,“我在做梦对吧?”

“您也可以这样认为。”

“我大哥呢?”

“您是说现在吗?”

“什么现在——哦,对,现在是什么时候?”

“按照新纪元前的旧历法,现在是公元2287年。”

“哦,三百多年后啊。”明诚嘴中咀嚼这个数字,“你刚才说背水一战,三百多年后我们还在打仗吗?”

“是这样的:由于明楼同志任务失败,两百年前的我们与别的平行宇宙‘连接’了错误的电子通道,这个强核力比我们世界更大的宇宙又在数百亿年前与别的平行宇宙‘对接’了电子通道,而后发生了太阳爆炸,我们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能量流。据估计,这些能量流足够我们使用数十亿年。”

“这有什么问题?”

“您听说过黑暗森林法则吗?”那声音说,“具体来说,在20世纪70年代时有人暴露了我们地球的坐标,引来了其他智慧生物,要与我们抢夺这个电子通道,以获得取之不尽的能源。”

“既然他们也是智慧生物,为什么不能自己建立通道?”

“电子通道的建立要求在非真空的环境下,地球上的大气层是绝佳的条件。我们这个宇宙里,绝大多数存在生命的行星环境都为真空,他们生活在地底下,无法建立有效的电子通道。”

“那你们现在想对我做什么?”

“将您的基因与大脑复刻。我们需要明楼同志回到三百多年前那场抗日战争时期,重新完成任务。”

“那与我何干?你们只需要让他回去就行了。”

“您与明楼同志,铜墙铁壁。少了您,他无法完成任务。”

明诚不说话了,他安静地任由身边的机器切开他的颅腔。

“那,他也要——进行这个工程吗?”

“遗传工程,明诚同志。”那声音说道,“明楼同志不需要接受遗传复刻。一来是因为他在你所处的那一年还没有死去;二来是因为他触发宏电子被送来时,遗传工程已经被智子锁死了。”

“智子?”

“这个您不用知道。”

“他什么时候被送来?”

“在您两年后。”

“从现在算?”

“是的,从现在算。”

“你们还能知道几年后的事?那为何不能阻止战争?”

“这是两回事,明诚同志。人类在明楼同志投放回去不久后即灭亡,我们无法得知以后的事。”

“你们把他投放到什么时候?”

“您出生的第二年。”

“你们还可以控制时间?”

“我们现在对时间的调整工程也将被封锁。这个时间已经是我们竭尽所能调整后最接近那个年代的了。好了,明诚同志,复刻已完成,修复手术也很成功,您不会见到疤痕。我们将在十分钟后将您投放回去。虽然957次工程失败惨重,但我们仍旧十分感谢您为人类做出的贡献。”

“957次?”

“是的。这些话您已经听过九百多次了,这是第957次,本该是最后一次。我们殚精竭虑将您投放回来,是为了完成第958次背水一战的序曲。如果这次又失败了,那您将不会再听到我与您第958次谈话。”

 

    他醒来的时候,看守的人刚吃完饭。他躺在床上,外头的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雷电仍旧响亮,洗手池又变回了原状。

“明诚同志,跟我们走吧。”有人开了房门,做了个让他出去的手势。

明诚站起来,有人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铐,有人给他披上了黑色的雨衣。他被脚铐碍着,走不快,旁边的人也不催他,跟他一起慢慢走。

雨越下越大,雷声与闪电也不甘示弱。一群人走到监狱后头的空旷地,有人开始往膛里上子弹,其余的分散在别的方向。明诚知道这个地方,也很清楚这里死过谁。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目睹谁倒下。他也不在乎自己以什么身份被枪毙。他年轻的时候在乎过——他年轻的时候还在乎好多的东西,现在大多都无动于衷了。明诚想起当年浑身是血的明台站在枪口的对面,自己揣了块手表塞进他的衣服里,语出严厉让他站稳别晃,大冬天里的手被挤出了好几层冷汗,所幸他开枪准头向来精准,明台活到了现在。

明台还会活到很久之后,也许比明楼还要长寿。现在自己站在枪口对面,回头想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活过,又似乎曾经活得开心。但是那些开心都是挤出来的,旁人的眼睛一瞟就要收起来,马上换了一副稳重又和蔼的样子。

明诚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额头,加重了力度,果然摸到有一圈细细的疤痕。疤痕沿着他的脑袋环绕一圈,细得如同只是被不小心切开了表皮,其愈合程度也如同时隔多年。明诚又拉开前臂的袖子。先拉开左边,没看到有针口;又撸开右边,肘窝处果然有一个细小的口子。如果不是因为那针口是红色的,在这瓢泼大雨的冲刷下不一定能看见。

“明诚同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与他说话是领头的人,两人素未谋面。对方语气和缓,脸色却僵直,仿佛一架机器。

“现在是什么时候?”

“凌晨4点57分。”

“我是说今年。”

那人狐疑地皱了眉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1951年。”

辛卯兔年,明诚心里念叨,明年就是壬辰龙年,明楼的本命年。

“你替我跟明楼组长说,明年是他本命年,我没法陪他过了,让他切记万事小心。我在这里已祝他事事顺遂,平安康健了。”

“好。”那人往后退,他一抬手,一旁的人开了保险,摆好姿势,“对不住了,明诚同志。”

天上猛然打了一个异常巨大的雷,似要劈开这片黑夜。闭着眼睛的明诚听见众人的惊呼叫唤,睁眼一看,发现一个在雨中移动的火球。那火球似乎全然不会被这倾盆大雨浇灭,它就这么优哉游哉地飘荡,如同鬼魂的灯笼。

同样的大小,同样的移动方式,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那个飘忽不定的透明球。明诚见识过透明的,却没见识过这样带火的。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却扯到了些那个细长的伤疤。他看着这个雨水浇不灭,能够在墙壁和树干里无阻碍地穿来穿去的火球,猜想它大概也如那个透明的一样,无痛无痒,触到了还会如同坠入梦中,便消了恐惧,站在那里不动。

那火球慢慢靠近他,其他人都不敢乱动,也不敢开枪。

明诚是被点燃全身后爆炸而死的。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这场景,惊骇得浑身发软。领头的人喊出来的话都带了颤抖:“快,快!开枪!”

践行这个命令的只有两个人,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乱打一通。明诚被炸得不见尸身,唯有雨衣与牢服完好无损地落在原地。那些子弹相当于全打在了地上。

这件事震惊了组织,瞒天瞒地,明楼还是知道了。

潘汉年长叹一声:“节哀。”

明楼不动声色。他藏在办公桌底下的左手如同抖筛,风吹过他手心的冷汗,如同握了块冰。

“字是我签的,枪毙也是我同意的。无论如何,他最后都是要死。”

那个领头的人将明诚的话复述给明楼听。

明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是潘汉年冲那人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明诚不知道自己又到了哪里。25年里,他存在,又消散。他在黑暗中看宇宙闪烁,看星云爆炸,看小桥流水,看朝霞夕阳,唯独没见过自己的模样。他如同一团气体,如同迷茫的鬼魂,不受控制地飘忽不定。

这天已黑,约莫夏日,明诚发觉自己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他之所以有所判断,是因为他感觉自己稳定了些——便想着走动几步。他穿过几堵墙壁,走进一个澡堂。夜已根深,澡堂里无灯亮,明诚猜想无人来这里,便挑了个地方落座。

在过去,明诚多得是坐在黑暗中的经历,与如今一样,附加了害怕被旁人观察的恐惧。打他年少在巴黎读书起,就只觉得大概惟有明楼的眼神,是能让他渴望和追随的。世事多舛,他也辗转多年,终于到了无法承受任何人的眼神之时了。

外头的脚步声逐渐大起来,门与灯一齐被拨拉开。明诚叹了一口气,想着趁对方还没发现自己时赶紧走,要是被观察到了,就又要坍缩成量子态,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明诚认得那个人走路的姿势,他曾无数次跟在他的后侧;更认得那人的后脑勺,他也曾无数次地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曾穿过那人乌黑的发间,也曾轻拍在那人宽厚的后背上。那人老了许多,头上有花白的发,但仍如青年时一样用脊椎撑着腰板。

明诚距离明楼只有几米的距离。明楼脚步略有不稳,眼神飘忽。明诚猜测他的头痛病犯了,下意识就要往怀里的口袋掏阿司匹林。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已没法为他端上白水和药了。

明诚眼睁睁地看着明楼先是扶着墙壁,稳了稳心神,而后还没打开水龙头就晕了过去。他着急地上前几步,又自知无能为力,只坐在明楼身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

“大哥。”明诚多年不说这两个字,不觉嘴有点生,“好久不见了。”

明楼毫无意识地皱紧眉头。

“你还活着,真好。”明诚的泪迅速经过他的笑容。

明诚陪了明楼好几个小时,直到地震结束,明楼清醒过来。

明楼是突然惊醒的。他习惯性用手按压太阳穴,证明他的头还在疼。他视线模糊,以为自己还在昏迷当中。

“呃……”明楼脑袋疼得不行。他感到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转身便看过去。

“阿诚?”

没有明诚。

 

这次明诚还是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他刚站起来的时候,明楼就转过身去看他,他瞬间就消散了。不过他的心里还是高兴的,即便他没有听到明楼叫他“阿诚”。

明诚用尽了自己的专注力,耗了好一段时间,才又回到这个澡堂。他不知道明楼刚刚触发宏电子已经离开了,在这里晃悠了好一会儿,听见外头有人进来。

一个陌生的男人,年纪大概与明楼相仿,叫着明楼,一副着急的样子。

“老明啊,你在里头干啥呀?”那人喊着,“唉,这个老明,东西都不拿,人也不见了。”

明诚不小心走到他身后,正打算躲起来,没想到对方突然僵直了身子,一转身发现了他。他又消散了。

这么多年,明诚也实在是习惯了这种聚合又分散的处境。他占据了存在与不存在两边的立场,自然也是无从选择的。他过去曾试图寻找过明楼,成功过好几次,但那时明楼已经混迹于人群当中,不是监狱就是农场,观察者实在太多,通常都是还没等他全部聚合起来的时候就消散了。

明诚不气馁。他在巴黎念书的时候,数着东正教的日历,那会儿等明楼的一封信可比现在的处境难多了。明楼的信大多寄去了汪曼春处,其次就是家里,明诚手上只有寥寥几封,还必须是看完就烧毁。他们的情话都是当面讲的,都是在耳畔的呢喃,互换个笑容、眼神或者吻;要是碰上刚巧有人来敲门,他们还得马上换副脸皮,裹在油头粉面里,时不时扮演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现在不说回忆,连明诚他本人,也不过是往事一页。乱世夹缝,能活一个是一个,旁的都是奢侈。

明诚是没什么遗憾的;他这一生,亲情、友情和爱情都与明楼有关,而现在他终归是见到了明楼。他肯定明楼一定也知道是他。他们之间,无论是谁化成灰,都不会认错的。

至此一别,遥遥无期。这期间,明诚又遇到不少别的人,都是陌生人,为着同一个原因拥有同一种存在方式。明诚也会冲他们笑,与他们攀谈,偶尔也会被人发现,谈话结束于双方的消散;或者说了几句,双方都没了能交流的话语,便就分开了。

明诚一时见不到明楼也不着急,他也挂念着明台。他去看过明台,就躲在屋外,窗台下,背靠冷冰冰的青黑砖头,里头的灯光暖着他还不太稳定的身体,照着他眼睛里流出来的艳羡。他听见有小孩的哭声,声音洪亮,不辨男女。

“大玲,大玲,你来看看懿懿啊。”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她好像饿了。”

“来啦,”一个年轻妇人的声音,“懿懿平日里就是闹些,不一定是饿了。您年纪大了就别费心了,一天到晚盯着也累得慌。”说完,小孩似乎被抱出去了,哭闹声远了。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明诚才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叹气声。接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出现。那声音虽然完全变了样,叫人抓不住回忆的线索,但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却丝毫不改。

“随她去,锦云。”那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是明台的声音。多年未见,他的声线沉稳下来,语间淡然。明诚忍不住攀上窗台往里面看。奶白色的灯光泡着明台和程锦云,嬉笑声在这个房间的外头。两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皱纹,轮廓也不如从前锋利了。明台戴了老花镜,程锦云就在一边牵着他的手。面前的电视机播着春晚,声音略大,里头的笑声如同复制。电视机旁有个老旧的木头柜子,上面摆放着好些相框,明家四口的照片被摆放在中间,压着照片的玻璃干净得反光。冬夜将睡未睡,两个沉默的人似老非老。

正是除夕夜这一日,没有下雪,大街上路人行色匆匆,院子里最皮的孩子也被家长提溜回去,很快便空了下来。明诚望着一排排的自行车和干枯的树干,耳朵里灌满了别家热闹欢喜的笑谈,手心里如若握着冰块。

伏芝河的冷风当年也在除夕这一夜刮着他年少的脸庞,却与如今截然不同。久别重逢的锈味和沉闷的钟声,随着两边漆黑的河水滚滚流去,一边带着期待,一边则是诀别。回首的往事似都扎根于冬日,再无活力一般,砍去一些便少一些。世间万物,以形独立,以色区分,本皆为空。

故人健在,老有所依,这是明诚最羡慕的两件事。过去,他在别人的房檐下来回奔忙,在陌生的窗帘后端起狙击枪,但他仍有个貌离神合的家,肉身躲在哪里都不得安宁,灵魂却有港湾可避。他坐在驾驶座上,拿眼珠子偷偷地往倒后镜里瞟,后座有人紧锁眉头,焦虑藏在大衣里,优雅梳在头发上,佯装严肃地叫他小心看路。明诚脸上有笑却不自知,把车开得几乎横冲直撞。

 

时间踱到1987年,明诚被别人察觉的次数多了,要重新聚合一次已是越来越难。这次不是冬夜,而是秋天。明诚刚现身时,明楼恰巧送走了张鑫重,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半的关门声。明诚看着明楼臃肿的身形,知道他年迈怕冷。客厅的暖气不足,明楼打算进房间,但他的脚步来回地顿住,背影一僵。

明诚太害怕他突然转过身来了。他好不容易在混沌中找到那幅画,不想就这样消散掉。他一转身便躲进房间里,站在门口,处于明楼的盲区。

明楼却没有动弹。他看见了明诚,也看见了那幅画。他脑子里还有那时候的对话。

“阿诚?”明楼转过身去看,没有那幅画。

明诚确定他没有看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明楼渐渐往房间走去,明诚躲无可躲,透进了柜子里,隔着一条细小的缝时不时地往外看。

“阿诚……”

明楼又唤了他一声,叫得明诚红了眼圈。明诚小心翼翼地躲在衣柜里,嗅着明楼的气息,睫毛也沾了水汽,泪如雨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次聚合的机会,也不知道这些机会里藏了多少遇见明楼的概率。他时常被人发现,消散的时间远远多于旁人。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聚合起自己的危险,只是他实在想赌一把——

“阿诚,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这里。”明楼突然说话,他的眼睛下垂,盯着他因风湿而盖在腿上的旧棉被,“我不知道哪个才是你。我想见见你。好多年了,你都没管我叫大哥……”

明楼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的脑袋疼,却不是头痛病。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

“咱们的人生真像一场梦啊。”

两个人,一场梦。

明诚蜷缩在衣柜里,觉得自己虚无缥缈起来。他气若游丝,泣不成声。

“真希望这场梦是个圆圈,我兜一圈子回来,就又能看见你了。”明楼咳嗽了一会儿,“希望你过得好。没有我陪着,你要过得一样好。”

明诚冲出衣柜,上前就要抱住他。明楼似有感觉,他一惊,抬头仿佛就能看到明诚的脸。

这世间再无阿诚。

 

「先生,该走了。」

「好。」

明诚将前臂往前伸。他横躺在培育床上,穿着灰白色的培育服,身上插满管子,肌肉平静舒缓。培育床上跳动的数字稳定,大脑与身体不断兼容。

“他这是干嘛?”年轻的男孩子探过头来问。

“重走记忆。”小梁说,“新人需要重走一遍记忆,以确保这些成为他新生骨肌里的身体记忆。”

“会不会痛啊?”男孩子小心翼翼地问。

“看情况。我们会根据复刻出来的数据调整程度的深浅。程度深的话就会产生痛感,这还可以刺激痛觉神经。”小梁语速很快,“好了,我们出去吧。一会儿他就该大喊大叫了,你肯定受不了。”

男孩子随她走培育室,隔着玻璃看明诚逐渐扭曲的脸,紧绷的肌肉如若抽搐,又张大嘴,似是嘶声力竭地叫。他却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好了,他再叫几个小时就可以模糊化处理了。”小梁在日志上写写画画,“你在这里守着。他要是晕过去了就打开电击模式让他保持大脑活跃。好好看着他啊,不要因为心疼就关掉机器。他现在只是把之前的人生经历过一遍,醒来后不会记得现在的痛苦,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新人。”

男孩子看得脸色发白:“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原来的那个人,非要重新复刻一个出来?”

“他是要死的人。”小梁解释道,“我们曾经阻碍过他的死亡,差点就把辛苦的结果毁于一旦了。”

男孩子还是一脸不解。

“简单来说,就是原来的那个人不死的话,这个任务就无法完成。”

“那么,新人最后也要死吗?”

“不一定,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小梁叹气,“因果循环。一步错,步步错。”

男孩子不说话了,不忍心看明诚。

小梁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记得一会把他投放回去之后,把那段视频保留在控制室的主机里。”

“为什么?”

“我也只是猜测。”小梁说,“大概是钓鱼上钩吧。”

男孩子看她的眼神复杂,小梁却没有在意——不知是她不想在意或是不懂在意——拍拍他的肩,转过身便去准备别的东西了。

 

明诚睁开眼之时,已经站在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环前。圆环显得庄严肃穆,细节多得看不过来。他已熟知了过往,又了解现在。他是新人明诚。

明诚的平静超越以往。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见到明楼。这不是重生,是延续。他从未死去,也没有被量子化,没有去过团河农场的澡堂,没有再见到明台,也没有躲在衣柜里听明楼垂首呢喃。

他站在存在的立场,开始选择。

“作模糊化处理。”

一个看似柔软的网状物裹着他上半个脑袋,只露出个鼻子呼吸,脑子里有一种非常柔和的东西在安抚他的神经。

“编号958,投放准备。”

“好,倒计时开始。”

“五,四,三,二,一——”

 

“大哥……”

 

张鑫重看着明楼消失在装置里,内心越发不安。他的心跳猛烈,几乎呼吸不畅,双手颤抖,脚下发软。小梁白了他一眼,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数据,端起搪瓷杯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她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是不习惯喝这种杯子装的水,有一股说不清的什么味儿。

她看着张鑫重,知道他要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张鑫重嘴唇发白道:“小梁,你应该知道,明先生要是回不来,咱俩都得完。”

小梁当然知道。“你要是害怕就赶紧走。”小梁说,“我说了,你今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明楼先生。”

张鑫重想了想,突然诧异地看着小梁,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他支支吾吾:“你——你早就知道明先生不会回来的是不是?你到底是谁?”

小梁道:“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走,你不走,到时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你到底是谁?”张鑫重大叫起来。他的内心惊惶到了极点,“我要去告诉老师——你,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所里的?”

张鑫重这一声把另外一个值班的人也唤了过来。那人年纪与张鑫重差不多,是初来乍到的研究员。

“怎么了,小张,发生什么事了?”那人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小梁用子弹贯穿了脑袋,应声倒下。

张鑫重这下真的吓得腿软了。他转身就要跑——他要告诉方燕铭,现在可能只有他才能知道怎么办了——却因为地上太滑而摔倒,还撞翻了两个折叠椅子。小梁毫不犹豫地开枪,子弹在折叠椅子和地上错失三次,第四次便打中了张鑫重的脑袋。张鑫重躺在血泊之中,两眼定定地看着小梁的方向,不久便失去了焦点。

小梁望了一眼投放装置,控制台上的灯全都是绿色,确认完全成功后便饮弹自尽了。

 

小梁准备接受投放之前又不放心地回培育房看了一眼。里头的明诚一切安好,应该可以准备第一次全身体检了。她看到男孩子正在关闭仪器,打算道个别。

“梁姐姐要走了?”

“嗯,大概是回不来了。”小梁说,“我们这种新人死不足惜,你是真正的人类,要好好照顾自己。”

男孩子一阵难过,他好不容易开口道:“新人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会回不来?”

“我要确保任务顺利完成。”小梁说,“顺利完成后,我不会回来与你们抢粮食的。”

末日在即,为了保证真正的人类可以存活,大多数新人都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选择自尽。

“那个哥哥也会这样吗?”他指了指里头躺着的明诚。

“他比我们有更多的自主意识,我想大概不会吧。”

“哦,对了,梁姐姐。”男孩子说,“上头让我试一下参与模糊化的处理——”

“真的吗?太好了,这证明你有进步了。”小梁笑道,“里面躺着的那位哥哥只需要做简单的模糊处理就好了,大概是删除掉对我们的记忆,模糊未发生的事件,强化他对任务的认知就可以了。也许将来你还会为别的人做模糊化处理,那些人同样重要——不过我是看不到了,就在这里祝你顺利吧。”

“谢谢梁姐姐,”男孩子眼中含泪,“姐姐再见。”

“再见。”

所谓再见,不过一个圆圈。

 

我在回国两个月后收到了某个报纸旗下一个杂志社的邮件,上面白底黑字让我在一周后上班。我与家人道别,与老太太道别,临走前还去了趟上海。

上海的明公馆已经不复存在,那个地界被盖起了半新不旧的洋房,与周围的连成一片,在电线交错的街道上裸露着,看不出原来的半点痕迹。我几次三番地打听确切地址,又问了好多个上了年纪的本地人,凭着直觉终于走到这里。我站在街角处望里面看,橘黄色的灯光中堆满了买东西的人,只好离开了。

我买了飞往巴黎的机票,没了去逛别地的心思。

到达巴黎后我随便找了个酒店,酒店价钱还好,出租车钱倒是贵得我心疼。翌日我提前去了报社编辑部报道。总编外出,编辑部主任接待我。我法语相当蹩脚,主任偶尔会善意地指出来。

“你在邮件上说,打算出一本书是吗?”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穿了一身天鹅绒的套装,“是什么题材的呢?”

我如鲠在喉,摆出煞有介事的为难表情:“有这个打算,但我想先历练一段时间再说。”

主任笑着指出我的语法错误,让我下周一来上班。我花费了两天时间联系上一个久不说话但过往交情还不错的大学同学,希望能蹭住几天,让我缓缓再去找房子。她在巴黎读博一年,浑身轻奢,宝蓝色的指甲敲着她的咖啡杯:“你直接住进来吧,别走了。”我放好行李,坐着大巴去了94省附近的郊外。

明家私宅就在那个郊外,成为那一片宅子里并不十分起眼的一栋。宅子里显然是有人刚搬走,几种香水味还在。巴黎冬天湿冷,我站在阳台上,晒着难得一见的太阳,瞧见不远处的村子有不少人出入。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因旅游业而越来越繁华的度假胜地,这宅子却还能闹中取静。

我在三层楼里逛来逛去,布置与上次取日记时并无分别。听闻老爷子遗嘱上说得干脆,让人每年都来看看,按着从前的样子修葺。今年老太太也去了,不知这落到我父亲手里的宅子以后还会不会有人来看。

我本还想往地下室走,适时发觉已十分口渴,加之地下室的灯泡明灭不定,似乎是坏掉了,我碍着这阴暗一片,实在不敢往里走,便上了楼梯,去村子里的超市买水。

走出院子,我回头看它。宅子立在榕树与枫树之间,有灌木和山毛榉,爬山虎乱攀,花朵基本都掉了;宅子后头不远处还有条小河,几近要隐匿在草地里。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鲜艳夺目,似乎弱化了空间层次。

「我想管它叫——家园。我想我以后的家就是这样,湖畔旁,树林边。」

我后来才在地下室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软皮商务包,确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产物,里头满满地塞了好多封信,每一封都足够重,没有落款,称呼是“吾诚”。

 

“众生之诸业,百劫不毁坏。因缘聚合时,其果定成熟。”

 

明楼醒来。他的脊椎似是被人踹了几脚,昏了不知道几个世纪。他意识到自己仍身着浆过的白衬衫和丝绸马甲,方松了一口气,越发确定那只是一场逼真而诞漫的梦境,而自己也只是如往日一般太过劳累。但他心有觳觫,忧忡不宁,冷汗直下。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明诚。

明楼深吸一口气,收紧下颌,揉着太阳穴,鼻子一阵发酸。

“阿诚!”

明楼整个人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这一声喊得不小,吓到了外头经过的阿香。阿香慌慌失失地跑去二楼,找了两个房间,没见人,又下了楼。明诚这时刚巧跨进大门口,闻到厨房飘香,嗅出来是桂姨做的吃食,换了个脸色。

“阿诚少爷,大少爷刚醒来就喊着你的名字,可能是头痛病犯了。”

明诚下意识就要往书房抬脚,又在下一秒紧急刹住了脚步,没好气地说:“让他疼。”

“阿诚少爷,这——”阿香为难起来,“大少爷冷汗都下来了,我也不知道药在哪里,平日里都是您收好的……”阿香越说越小声,也不敢看他。

明诚从外套的暗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搁在阿香的手上,指了指自己,又摇了摇头。阿香心领神会,转身便跑去书房。

明诚才上二楼,就听见书房里明楼的大喊:“阿诚呢?叫他过来。”

阿香嘀咕了句什么,不管用。明楼口出命令:“给我把阿诚叫过来。”

明诚下着楼,看到阿香摆着委屈的脸往厨房走,故意慢吞吞地打开门,然后用脚把门一踹,关上了。

明楼在里头已经怒不可遏。明诚看到他喘着气的背影,干巴巴地叫了声“明先生”。

没想到明楼没有冲他发火,而是在看到他的瞬间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抱着他,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

“呃,明……大哥?”明诚被他勒得有点闷,想不出说什么话。

“阿诚,阿诚,阿诚。”

“大哥?”明诚问,“怎么了?你头痛病犯了?”

“不是……”明楼气息不匀,他嗅到明诚颈间干净清新的香皂味,“你在这里陪陪我,我——陪我喝酒。”

“可是您明天要上班。”明诚几乎是挣脱开他的怀抱。他留意到明楼的异样,却说不清是什么,“您到底怎么了?”

“我梦见你死了。”明楼形同恶狠狠地压低声线,“我也死了。太逼真了,我差点——”

“我们都没死。”明诚轻声打断他的话,“不过,别人可以死,我们不能死么?”

明楼看着他,抓住他骨节修长的手,无言地握紧。明诚感受到了他的紧张,拍拍他的肩。

他渴望明诚——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揽过明诚瘦削的肩,困住他踟蹰的步伐,吻上他微张的嘴唇。他在“梦”里“死”后得知的远比活着的时候多。他很难过与明诚生在这种乱世,很后悔将自己的感情埋得过深,以至于明诚在他面前大多是小心翼翼的——

他在20多年前的某天也做过这个“梦”,那时的画面实在太模糊,还是个孩子的他穿梭其中,还以为自己身处冰天雪地的美景之中,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时隔多年,这个“梦”更加模糊地重现,在他看来不啻是过去和当下的预兆,让他打了一个寒噤。

而明诚呢?明诚的意识里没有类似死亡的丝毫。他对明楼的情感仍在一个不平衡的平衡点上艰难地活着,与他本人差不多。作为新人的明诚,拥有与人类明诚一模一样的大脑和基因,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在替谁做事,替谁活着。

至于明楼,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在三十多年里费尽心思,拼命聚合自己也要见到他的明诚,早已消散在茫茫宇宙之中。

世事本来谁得鹿,人生何处不亡羊?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陪大哥一起死。”

 

 

 

 

END

 

 

评论 ( 42 )
热度 ( 288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川贝炒黄连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