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贝炒黄连

染尽同源,生灭和合

【楼诚】杖策而行(2)

明月入我牗: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


世事催迫,明楼这样的人想必很早便对周遭社会环境有所体察,那以后便不顾道阻且长,扶杖远行。于是有了明楼6岁时的这些故事。以及牛逼的父亲和护犊子的大姐。


前文戳我




~


一切早有预兆。


1914年底,中华路竣工,同环绕旧城的民国路一起,把旧城厢和城外的华界租界联系在一起,构成了无比繁华的商业区。


明楼几乎从记事起,就或多或少接触了西方的东西,自然见惯了那些鳞次栉比的百货商店和游乐场。看到洋人,明楼从来都不怕,只觉得他们浑身亮堂堂的,从浅色的眼珠子开始,便向外透漏出朝气和聪明劲。再说明镜,彼时只有十三岁,俨然有了大小姐做派。倒不是她如何娇气蛮横,而是她身上有一般旧社会女子没有的眼界和傲气。


虽说明家两姐弟从小就受到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但明锐东在家里施行的却是传统的儒家教育,费力请来的教书先生还在旧朝中过进士。对两姐弟的教导,一概是从四书五经和史家青史学起。区别在于,明锐东会在其间挑三拣四,或是额外补充西方思想教与他们。


从某些方面来看,明锐东称得上是服膺儒术。他看重家庭,讲究孝道,操心时事,心里永远怀揣着家国天下。但他绝不迂腐,在他看来,民为贵,君为轻。既然民在君治下一片愁云惨雾,那这君,不要了也罢。那个时期就是如此,外来思想在上海碰撞、激汇,于实业家中诞生了一派敢于接受新思想的有识之士,明锐东更是其中翘楚。


有一趟,那位进士先生跟明镜讲李煜的词。头一首就抛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讲到“问君能有几多愁”一句,捋着胡须似要落下泪来。先生不叫他李煜,也不称他李后主,一口一个“江南国主”地唤,一个时辰翻来覆去几首亡国之词,听得明镜一凄一惨,觉得这国主当真是有才,也当真是可怜。


明楼始终坐在旁边,听着梦里贪欢、山河破碎也不知是何意,又不比女孩子家心思细腻,很快就乏了,碍于礼教才没有一走了之,全当是在听故事。


那日也巧,明锐东晚上约了人应酬,下午厂里无事可忙,就提前回了明公馆。甫一回家却看到这副景象,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连外套都不及脱,甩手把公文包往几案上一扔,堪堪砸到教书先生的脸上。先生之前正讲到动情处,右手凌空作指点山河状,被明锐东这么一惊,浑身僵住,唯独右手还停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晃悠着。


明家姐弟不约而同看向父亲,眼睛瞪得老大。


只见明锐东同样瞪着一双眼,道,“亡国之君,可怜!可恨!”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胆敢回话。


末了明锐东翻出一本《人间词话》,就着李煜的词跟他们讲境界,讲美学,这事方算是过去。


 


~


转眼到了1915年,历经三个多世纪的上海古城墙消失,崭新的大上海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展示于世人面前。


明楼常常一下学就上街瞎逛,姆妈怕明楼出事,又担心粘他紧了惹他使性子,只好隔开两米在后头跟着。那些个烟叶铺照相馆他逛了太多次,渐渐地也就不想去了。倒是钟表铺他怎么都逛不腻,因为每天都会有新的款式到货,明楼这年纪还用不着表,但就是爱看,上回遇到一块顶喜欢的,竟撺掇了他父亲来买。另外就是百货橱窗里那些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洋货,一天变个样,总能叫明楼目不暇接。


这天明楼先去老大房买了两个熏蛋,照例在街上兜兜转转,越发觉得这阵子街上气氛不对劲,行人商客渐渐地少了,倒是多了好些穿马褂留长辫的,一个个像是地底冒出来的一样。明楼也不在意,只是答应了姆妈会跟在她后头,不乱跑。


明楼吃完一个熏蛋,正低头要剥第二个,却看见马路尽头扬起一阵尘土,似有什么要冲就过来。明楼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一队人在游行,还齐声念着文言文,间或有人高喊“反对复辟”“反对袁世凯”之类的话。


今袁背弃前盟,暴行帝制,解散自治会,而闾阎无安民矣;解散国会,而国家无正论矣;滥用公款,谋杀人才,而陷国家于危险之地位矣;假民党狱,而良懦多为无辜矣。有此四者,国无不亡! 


明楼不解其意,却听得入迷,不知何时被姆妈拉到了一边,急急往家里跑去。发现刚刚揣着的熏蛋不知何时跑丢了,明楼暗道一声可惜,他还一口没咬呢。


晚饭时见着父亲,却还是和昨天一样从头到尾黑着脸。往常他会和孩子们拉扯几句有的没的,今天只问了明镜的功课,随后就一言不发。两姐弟瞧父亲这个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出。偏偏姆妈又和苏太太劈情操去了,没人活跃气氛,大家好不容易把这顿饭熬了过去。


明楼心里憋闷,跟佣人说自己吃得太胀,要去花园散步,这就又溜到了街上。沐浴在清新夜风下,明楼便觉得通体舒畅,看到街心有群孩子提着灯笼在放炮仗,明楼立马冲过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那群孩子比明楼大不了几岁,个个穿着马褂,一边拍着手一边嚷嚷着“俯顺舆情,登大宝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经纶六合”。


明楼觉得有趣,也跟着他们一起嚷,嚷完还觉得不过瘾,一群人拉拉扯扯地就在街上跑了起来。有个胆大的孩子点燃炮仗,哇地大叫一声把劈啪作响的炮仗往远处扔,明楼他们欢欣雀跃,又开始喊那两句文言,一路大喊大叫,不知不觉跑到了公馆门前。


明锐东这两天为了袁世凯称帝的事,心情非常糟糕,于是下了楼去花园散心。昨天上午参政院就解决国体一事开了票,各省国民代表共1993人,竟然全都赞成君主立宪。那姓袁的更是不要脸,明明想当皇帝想得不得了,还故意推诿,这不,今个儿一早就申令,为了救国救民,不日就要登基践祚,硬生生要创造个国庆出来。


想到这里,明锐东连连叹气,却听到马路上传来孩童的高声叫嚷,“登大宝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经纶六合”。这下他更是气急,要打发家丁出去赶人,又转念一想,便挽起袖子决心亲自去赶。等明锐东和一干家丁走出公馆,提灯往那群孩子脸上一照,却发现领头的那个竟然是明楼。


明楼大张着嘴巴,脸上笑容尚未褪去,一双大眼怔怔望着父亲。


明锐东二话不说,伸手往明楼腰间一抓就把他拎了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公馆走。明楼心慌得很,却不知是哪里惹到了父亲,战战兢兢想要开口求饶,又闭了嘴。


明锐东把明楼扔进了祠堂。


明楼又惊又惧,连哭都忘了,眼里只有父亲手上的鞭子。


明镜听到动静破门而入,正好看到明锐东一鞭子甩下来。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扑到了弟弟身上。“父亲,你这是做什么!”她只觉明楼是惹了什么麻烦,但小弟这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哪家公子哥小时候没干过追鹰逐狗的事。


“你起开!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厉害,竟跟着一帮‘前朝遗民’在拥护帝制,你是巴不得看到袁世凯践祚好过国庆是吧,我今天就让你好好庆一庆!”说着就弯腰去扯明镜,明楼终于有了点反应,仗着有明镜在,紧紧地抱着明镜藏在她身后,伸着脑袋吼道,“我不就是跟人放放炮仗么,你说的什么践祚什么国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你做什么打我!”


“好啊,你不晓得,国中忧患你不晓得,辛亥之役你不晓得,封建腐朽民贼暴虐你一概都不晓得!”明锐东开口中气十足,说着说着却情难自禁,眼中泛起泪光,几近哽咽道出最后几个字。


明楼张着嘴,不晓得说什么。


明锐东缓了一口气,慢悠悠叹道,“你以为我气你贪玩,气你不察时局?不。我是气你明明一无所知,却不动脑子就跟着他们如此行事!你们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嘛?说到底,那些个孩子又晓得什么呢。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袁世凯复辟后会如何,封建帝制会如何,中国又会如何,这些问题他们一概不知,风怎么吹他们就往哪里倒,所有人都是这样,见周围有人跑去投河,他们便想都不想跟着跳下去。纵使有人想去救,也是回天乏术。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这就是群盲啊!群盲!”愈说到后头明锐东愈是感觉无力,鞭子从他手里滑落,发出沉闷的轻响。


明楼跪在原地,像被蒙头打了一顿。就连明镜拉他起来他也丝毫未觉。


彼时,明楼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当真是什么都不懂。父亲平日里分析与他的那些局势政策,他只道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从未感同身受过。而父亲今日这一番话,连带这一鞭子,像是一道闪电划过他黝黑空洞的心灵,那一刻,他嗅到了风雨欲来,他亦产生了强烈的渴求欲,他想知道父亲说的都是怎么回事,他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他过早地发现,自己的周围是一片荆棘。


他知道所有人都被那片荆棘死死围着,却鲜有人察觉。所以他时常觉得自己独身一人,就连有了明诚后也是如此。


国家事,史家言,一应事务虽全赖明楼教导明诚,但这只是教导,而非灌输,他能把知识传授与他,却没法把心事剖给他看。很久以来,明楼与明诚都是形影不离。然而在内心最深处,在那片荆棘里,他却感觉与明诚咫尺天涯。明楼始终在找明诚的身影,一直遍寻不到,他想着也许永远没法遇到同路人了。最后,他不抱期望地把手往前伸,却碰到了同样伸着手在荆棘里摸索的明诚。


原来是蓦然回首。




~


明楼杯中酒尽数入腹,明诚依旧阖着眼,似乎睡得很沉。


看到毯子的一角垂到了地上,明楼侧身拉了拉毯子,帮他盖好。方才注意到明诚身侧夹了份《人民日报》,是登机前他从小贩手里买的。


明楼小心地把那份报纸抽出来,一眼瞧到了那篇题为《旧中国灭亡了,新中国诞生了》的社论,不外乎是讲政治协商会议开幕的,上头写到“这是全中国人民空前大团结的会议。这次会议宣告了旧中国的永远灭亡和新中国的伟大诞生”。


看到这里,明楼嘴角扬起弧度,他怕继续看下去头会晕,于是仔细地把报纸对折好,这才收进了公文包里。算算时辰,心想也差不多要到饭点了,便转而研究起了菜单。


明楼很想吃鹅肝,但他疑心飞机上有没有苏玳,他向来是要用苏玳来陪鹅肝的。牛肉鞑靼也不错,只是万一肉选得不新鲜怎么办。还是朴素地要一份白汁烩小牛肉算了。正入神琢磨呢,忽的闻到一阵香味,他抬眼一看,发现空姐已将餐车推了出来。


明楼刚要给空姐打手势,却听到身旁一阵悉悉索索衣料摩擦声,他扭头,和悠悠转醒的明诚四目相接。


明楼笑道,“睡醒了?”


明诚看着他,眨了下眼睛,“饿了。”


明楼好笑地看他缩在椅子里,稍微动了动身子,却依旧只露个脑袋在毯子外面,看起来似乎小了好几岁。


明楼突然心下一暖,沉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嗯?”明诚胡乱应了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又轻轻“嗯”了一声,听得明楼心里痒痒的。


明诚又打了个哈欠,微阖起眼,想乘餐车来之前再眯一歇。


明楼俯身,在明诚的眼睛上印上一吻。




-待续-




* 971年宋灭南汉,李煜为表甘心臣服之意,将自己的称号改为“江南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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